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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税废除10年后,重访“焦点乡村”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段羡菊 周楠 编辑:余艺丹 2017-01-06 09:32:05
时刻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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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后,重访老农何家吉,如今79岁的他,最盼望的是身后这块祖辈相传、一辈子耕种的土地,能开发成小城镇,这样方便自己过上新生活,有利儿子创业。摄影:周楠

▲小城镇建设如火如荼,辅之以产业发展,学校、医院配套,当年的“问题乡镇”高桥成为全县“明星镇“,城镇化成为带动当地发展的新兴核心动力。摄影:段羡菊

  位于湘西南边境的新宁县,曾是湖南“三农”问题较为突出的一个山区农业县。2000年,为了破解这些突出问题,新宁县总结出《化解农村矛盾三十六策》,记者曾专程前往调查报道。

  农业税废除10年之际,记者16年后重访高桥镇等当年采访过的一些“焦点乡村”,再次叩问:农村当下面临什么样的发展难题,它的内生动力是什么,农民有哪些呼声,小城镇发展路径又在哪里?

  ■背景资料

  2006年1月1日始,经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中国历史性废除农业税。这也意味着与农业税相关连,由乡村干部经常同时向农民征收的乡统筹、村提留也告别历史舞台。长期困扰“三农”的农民负担问题,得到了根本性缓解。与此同时,国家推出了多项惠农政策,农村发展进入休养生息的新阶段。

  ■2000年报道摘录

  坝头湾村有个农民叫何家吉,家里比较富,在当地威信比较高。全家八口人,连续两年拖欠农业税和统筹提留800多元。受他的影响,附近三个组的村民都不完成上交任务。1999年10月15日是“逢五接待日”,唐漫玲(时任高桥镇党委书记)通过村支书把何家吉请到镇政府来。

  “唐书记,我不是不愿交,而是有‘七大问题没解决’。”一进门,何家吉就扯开嗓门。

  “不着急,你一个一个讲”,唐漫玲给他递上一杯茶,打开笔记本。第一个问题是他的第三个媳妇娶进门,生了孩子,但没有分到责任田。二是他和爱人六十多岁了,干部六十岁都退休了,他们也可以不再交税了。三是去年干旱,灌区没有水下来,稻田歉收……何家吉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唐漫玲请他在食堂吃了中饭,请他接着谈。

  何家吉谈完后,唐漫玲一条一条给他解释:第一个问题,当时村民土地承包合同签了15年,再过两个月即1999年12月,调整的期限到了,他媳妇、孙子按政策都可以分到田。第二个问题,按国务院政策,农村60岁以上的男性及55岁以上的女性可以不承担义务工、积累工,但统筹提留任务还要承担,因为占有责任田。讲到第三个问题时,唐漫玲当时就把村主任、村民兵营长找来,代表镇党委、镇政府承诺,到冬天水利冬修时,一定帮村里把水利修好。

  当把第七个问题解释清楚,唐漫玲和何家吉谈了6个小时。

  “只要你政府守信用,我本着自己的义务,本着支持你唐书记的工作,我还是带头交。”临走时,何家吉对唐漫玲丢下一句话。当天晚上,何家吉就把800多元拖欠的上交款交到村支书家里。第二天,其他三个组的村民全部缴清上交。

  高桥镇现在是什么样子?何家吉还能找到吗?

  在前往新宁县的路上,这两个问题不停地盘旋在记者的脑海中。

  新宁县地处湖南省西南边境,与广西毗邻,曾是湖南“三农”问题较为突出的一个山区农业县。2000年,为了破解这些突出问题,新宁县总结出《化解农村矛盾三十六策》,记者曾专程前往调查报道。报道引起很大关注,湖南省印制20多万册发放全省乡、村干部。

  在农业税废除10年之际,记者重访高桥镇等当年采访过的一些“焦点乡村”,试图追寻其变革轨迹。同时叩问:农村当下面临什么样的发展难题,它的内生动力是什么,农民有哪些呼声,小城镇发展路径又在哪里?

  省道县道云壤之别

  当年从新宁返回长沙,记者乘坐的是外表破旧的双层卧铺大巴。上车之后,就得人挤人躺着,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傍晚从新宁县城出发,一路颠簸,半夜时分才到达长沙。那是一段因为遥远、漫长而难以忘却的旅程。

  如今,从长沙市到新宁县,高速公路已经全程通达。行程为4个小时,比当年几乎缩短了一半。

  新宁县高桥镇是记者当时重点走访的一个乡镇。当年走访之前,这里曾发生镇长被农民围困,前去解围的派出所长被扣的风波。

  如今,全镇共有29个村,一个居委会,总人口3.8万人。

  下了高速,从新宁县城到高桥镇的路正在修建,黑乎乎的路面上,很多路段靠人指挥半幅通行,车只能像蜗牛一样前移。据当地人讲,这条路已经修了数年,还未完工。省内高速公路主要由省级政府掏钱,县道的维修则主要由县里负责。对比之下,县级财力的拮据可见一斑。

  坎坷不平的糟糕道路,让记者对高桥镇的现状,不由得有点揪心。到了高桥镇,眼前的热闹繁华又让记者顿生逆转之感。

  16年前,高桥镇像湖南至今很多集镇一样,一条街两排房的格局。如今,镇上新修了几条街道,两旁高楼林立,店铺众多,人流不息。镇上有的道路同样被挖得黑乎乎的,高高的混凝土长臂架泵车和伸着铲头的挖土机随处可见,城镇建设热火朝天。

  “刺头”如今热盼“开发”

  何家吉是记者当年报道中提到的一位农民,他喜欢思考问题有想法,通情达理,处事公道,在农民当中威信较高。

  “何家吉还在吗?”

  “还在。”

  记者找到了一位老乡指路。

  走出集镇,在镇郊田野旁的一条路上,见到了何家吉。天气寒冷,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穿着夹克,身体硬朗。

  当年坝头湾的山坡上,多为红砖房,如今放眼望去,大部分变成崭新的水泥楼房。跟记者说起家里的变化,何家吉只举了一件事为例。“那时家里只有一栋房子,现在三个孩子,都建了房子。”

  带路的人笑言,现在很多农民建的房子,“比资本家好”。

  当年的老何,主要是为农民负担问题与乡干部较劲。他家里人多,又是生产小组的组长,在家族当中辈分高,在村里说话一是一,二是二。

  “你现在最盼望政府解决什么问题?”

  “希望我们这里早一点也搞城镇开发。”老何快言快语。

  他所在的村民小组,与高桥镇的集镇近在咫尺。看到城镇发展这么红火,他做梦都想着早一点开发,这样居住条件改善了,家里人也可以利用门面做生意。

  老何指着前面不远的田野告诉记者,那里有一块三亩田“大丘”,是他家的承包田。这么大的稻田在湖南农村是极其罕见的,有利耕种。

  老何说,如果开发,那三亩田都将会征用。与田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何,如今却不留恋土地,而是盼望土地尽快开发。

  虽然已经到了79岁的高龄,但交流一阵过后,老何再度显露当年的“锋芒”。他目光锐利,提高嗓门嚷道:“如果我不是年纪大了,我还要带一班人到县里去反映请求,希望县里支持我们这里早日开发。”

  “两化”消解地理“困境”

  在镇政府,记者看到了高桥镇新区的规划开发图。老何家所在的一片,将被开发成一片新城。除了商业开发,这里将结合异地扶贫政策,安置一批塌陷区的居户,同时还将建成文化广场,供老百姓休闲。据介绍,土地调规、立项等诸多手续已经办完,只待上级政府正式批复,就可动工建设。

  重访中得知,2000年记者采访离开后,高桥镇一直在摸索发展之路,破解“三农”难题。

  “高桥地势高,落雨四面消,三天不下雨,百姓嗷嗷叫。”这句祖传下来的民谣,道出了高桥镇没有河流、水源缺乏的地理环境。高桥地处新宁县内的西北位置,地理位置较为偏僻,有几处煤矿。

  种辣椒,栽西红柿,植玉米,插红薯……在绞尽脑汁、尝试很多产业之后,高桥镇研判确定发挥独特的土壤优势,开始种植对水源没有过多要求的旱土作物烟叶。经过多年的扩张,如今高桥镇发展成为产量名列邵阳市第一、湖南省第四,烟质一流的的烟叶乡镇。漫山遍野的烟叶,给农民带来了财富和市场意识,为政府增添了财源,也为高桥城镇的发展打下了底子。

  新宁号称“中国脐橙的发源地”,经过数十年种植推广,境内的黄龙、清江等乡镇脐橙声名远扬。近年来,高桥镇的山坡上也出现了叶青果黄的连片脐橙。10多家转移而来的劳动密集型工厂落户于此,为不少农民提供了就地务工的机会。湖南农业大学一位博士,在这里开展生猪生态养殖研究,有望促进生猪产业健康发展。

  产业培育同时,高桥镇在全县乡镇当中较早开发建设城镇。老街街道狭窄,附属设施老化,房屋破旧,马路市场化严重。2003年,高桥镇抓住沙改油工程项目的契机,通过招商引资,再造了一条长1.32千米、宽32米的新街,规划门面357间,小城镇建设初具规模。

  此后数年,镇里又筹措资金500余万元,新街老街同等待遇,实现了亮化、绿化和美化,在全县率先安装了电子监控设施,保证了小城镇人居环境舒适、治安状况良好。现在的高桥镇有各类商铺和企业400余家,成为了新宁西北名副其实的商业中心和商品集散地,城镇居民也增加到了1万余人。

  当地流传一句话:“县城有‘解放’,乡镇有‘高桥’。”说的就是高桥镇中心小学堪比县城最好的小学——解放小学。记者到高桥中心小学走访,看到崭新的教学楼、宽阔的运动场、设施较为完备的宿舍楼、年轻负责的教师队伍。由于办学名声好,邻县武冈市的一些乡镇也想办法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一个偏僻的乡镇小学竟然有2000多学生。

  教育、医疗较好的公共设施配套,也为高桥镇发展提供有力支持。如今,这个镇正在谋划对全镇所有村的垃圾处理和卫生保洁实行商业化运作。

  产业化和城镇化,像两股力量拧成一股绳,拉着这个昔日贫困的农业乡镇往前,发展速度超越了不少地理位置、经济基础都比它好的乡镇,成为全县的“明星镇”,获得的荣誉表彰挂满半面墙壁。

  “三空”问题如何解决

  和何家吉一样,何吉祥同样家在坝头湾组。2000年,当记者在高桥镇采访时,他是村秘书。他个头不高,今年64岁,现在还在种烟的他对当年村里的情形记忆犹新:“2000年时,乡村干部整天在想着如何把统筹、提留从农民手中收上来。虽然那时的农民负担,人均也就100来元钱,但农民生活水平低,农民为难,干部也难。”

  “翻天覆地的变化。”谈到这些年,何吉祥说。

  从镇上通往坝头湾高低不平的砂石路,如今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晚上路灯亮了,农村再不是黑茫茫一片。过去农民晚上大多窝在屋子里。“现在散步的人,多的不得了。”

  去年种了4亩多烟叶,除去成本开支,何吉祥风趣地说自己“捞”了1.45万元钱。他对自己在家种烟这行当,很满意。“我年龄大,外出打工身体不行。开店也没能力,其他事业都不行。做这事,行!”

  何吉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36岁,一直在外打工。小儿子34岁,前些年也在外打工,5年前返回,在高桥镇上开了一间家具店。高桥镇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市场变大了,商业机会多了。他说,儿子的生意还可以。儿子对他说:“迟早要回家,总不能在外打一辈子工吧,回家开店,既可做生意,又可照顾老人小孩。”

  前些年高桥镇开发新街时,因为要征地拆迁,一些村民很不理解。“讲怪话,骂人的多。”何吉祥摸摸胸脯,“凭良心说”,高桥镇现在发展的样子,证明当时的做法是对的。高桥镇新城开发的门面,刚推出时,2万元没人要,因为生意好做,如今涨到20多万元。

  老何对自己现在的日子很满意,也认为很多农民因为在家种烟或在外打工,腰包都有钱。“过去农民上街,10元钱难拿出,所以每年缴‘农民负担’压力很大。现在随便花个100元钱,也不心痛。虽然物价比以前高多了,猪肉10多元钱一斤,这么贵!但大家买得起。”

  和比自己年纪大15岁的何家吉一样,何吉祥同样的盼望,是坝头湾这边的城镇开发规划能够快点实施。老何已经看到了新城的规划,对文化公园等公共建筑,谙熟于心。“我们这里不少农民已经70多岁,他们希望早一点看到家乡变成高楼大厦。”何吉祥说出这个心声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

  当记者问他还有其他什么意见没有?他说,现在很多惠农政策,农民评价不错。今年医保,个人掏钱从前年90元,去年120元,涨到今年150元,一些农民感觉涨得速度太快了一点,费用高了一点。

  信访是困扰很多地方的一个普遍性难题。记者数次路过新宁县信访接待室,里面人流不少。记者从高桥镇和县里了解到,近5年来,高桥镇并没有到上级信访部门上访的登记。

  离开高桥镇,记者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对比鲜明的两次采访情况。与废除农业税的10年前相比,中国乡村的“三农”问题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过去一度的呼吁是“三真”:“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如今忧虑集中为“三空”:“田土空置、农村空巢、产业空心”。高桥镇地理位置偏僻,却能够繁荣发展,有效化解“三空”难题,给乡村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可启示的样本。

  无数的乡村,虽然发展基础不一、禀赋不一、速度不一,但过上更美好生活,应当是他们共同的愿望。这朴素而强烈的需求当中,蕴藏着怎样的乡村变革潜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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